回家过年。这是传承千年的规矩、习俗。不管离家多远,也要赶回家过年。离家再近,都要回到家里,和家人一起吃团年饭守岁。除夕那天给祖宗上坟进香,初一大早给长辈拜年,情切切,意绵绵。麻雀也有个三十夜,回到生我养我的窝里,骨肉团聚,耳鬓厮磨,亲情融融。
离家近,只缘身在此山中,不识思乡真面目。回家过年团年守岁是必须的。再怎么着,这顿饭不能在别人家吃,这个晚上一定得回到家里。不要光顾着和伙伴们玩,沉浸于嬉闹、打牌、摆龙门阵之中而忘了回家,把父母留在家里孤独地坐三十夜。回家,回家啊,围着熊熊的火塘,陪着父母,陪护自己的心灵,拥在窝里,守在家里。
对回家过年最有切身感受的是出门在外的人。
你一个人出门在外,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心情就格外的不一样。城里的房子层层叠叠,那都是别人的家。城里家家门上贴满火红的春联,映衬着游子心壁的灰暗。这里那里屋檐口大红灯笼高高挂,大红的“福”倒了,是到了别人的家,你在城里有家有室吗,有一扇属于你的门么!大街小巷鞭炮声此起彼伏,整个城市像处于战争的炮火声中,越发显出你内心的孤独。单位组织过年,吃团年饭,那是如同将赈灾支票做成墙面大,是为了拍摄电视画面给公众看的。公司的负责人或同事请你去家里过年,就是没说到日后选票以及年终考核划勾打分之类的想法,那是可怜你照顾你,你有自己的家,你不是流浪街头的孤儿,你愿意被怜惜被照顾么? 你离家出门在外,平时忙着挣钱糊口寄钱养老小,过年怎么也得回家!一年一度啊,一年到头的这一个日子,怎么也得回家团圆!不能将老人扔在家里孤独,不能把自己荡在外面凄凉!
所有的日子都没有过年的这个日子重要,所有的感情都没有乡情亲情浓烈。养育之情超乎寻常,父母的养育之恩,故乡的山水泥巴将你喂养大,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基础更现实更高贵更深远!
平常纪事备忘都是按阳历,一进入腊月,数日子便是按阴历。腊月,祭祀祖先的月份,拜望父母的日子。一边安排着手头的事情计划着回家的行程,一边想象着家里在做着哪些与年有关的事项。腊者,以蜡祭祀也。腊月的空气里飘着香烛气息,年味一天天浓起来。岁终换页,除旧迎新。打扫檐尘,清理院子,理檐沟,刷墙,打米,磨面,杀年猪,磨豆腐,买鞭炮,准备年货,贴春联,拜谒家先,过小年,打粑粑,送灶神,祭祖。出门在外的人,腊月里一个个梦里都是家里办年的事,每一个早晨醒来首先就想到,父母这会儿在兴奋地忙碌着什么,在喜笑颜开地准备什么。火塘上方火炕上的大块腊肉油珠欲滴,打年粑粑扯起的糯米面长丝将年味拔拉得绵绵长长。腊月啊腊月,年啊年,热烈红火的年,喜气洋洋的年,让人向往的年!
在家的人,手上在忙活,心思在外头,盼游子归家,想阖家团圆。耳朵总挂在电话机上,电话铃一响,就想到是出门在外的人回家的信息。眼睛一个时辰往村口睃三四回,远远望见一个身影,以为是儿子回来了。腊月里做的梦,都是外出的人回来了,那个高兴啊,笑醒多少回。如果有一年,四个在外地的子女缺少一个小家庭没有回到家,做母亲的吃年饭时垂泪唏嘘,掉落筷子……
出门在外的人,想望回家。早早地数着日子,计划行程。
买票!买票难。那么多的出门人都要聚集在一个日子之前回家,可不是特别的拥挤,特别的难以成行!回家难!特别是外地人多的北京、广州等地,一到年关,买火车票就格外难。裹上长大衣,通宵排队买火车票,是北京独特的景观。
身在北京,每年腊月都为买回家的火车票发愁。通宵排队买票,从票贩子手上买高价票,不一定买得到。找关系,托熟人,买紧俏的火车票。眼看就要到过年的日子,火车票还没有到手,那个焦急啊!预定北京到张家界的三张硬卧票,临到过年前的两个日子好不容易弄到手的票,是两张到怀化的软卧票,一张到郑州的硬座票。买不到目的地车票,多花几倍的钱,乘车到郑州,还得另想办法,挤在过道里或厕所里站着,只盼着早点到张家界,再转乘汽车,翻过九岭十八湾,往家赶。
买票难,一票难求,以致生出这样的灰色幽默。知晓老婆有外遇,不同地区人有各异的办法。莫斯科人知晓老婆有外遇,仗剑去与情敌决斗。巴黎人知晓老婆有外遇,携心爱的人出门远游。上海人知晓老婆有外遇,把所有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以赢得老婆的芳心。北京人的办法是,提一只马扎,到火车站排队通宵,为上司的小姨子买一张火车票,得到上司提拔重用,在老婆面前显示自己的能耐,使得出墙红杏转回头。
好不容易买到一张票,顾不得是坐票还是站票,顾不得目的地是哪里,只要是朝着大致的方向,能动身就行。走一截是一截,走了一截离家就近了一截,到时候再想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
几回回乘火车回家过年,挤车,转车,那个拥挤啊!那般艰难啊!几番番争抢上车,跟打仗似的。人挤人,人挨人,挤得身子悬浮空中,脚不沾地,如牙签密集挤插在小筒里,挤成照片贴在车厢板上。横躺在行李架上,躺卧在座椅下面,厕所里也挤满了人,根本没法动弹。不知道怎么上的车,也不知是怎么下的车。
中国这样的人口大国,千千万万人想着回家过年,都要赶在一个日子之前回家,可以想见,再宽阔的道路都会是多么拥挤!铁路、公路、民航、水运,每到春运期间就像打仗。回家路,春运潮,这非同一般的回家过年的亲情大潮啊!
2008年春运期间,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冰冻,连续二十多天冰雪,覆盖在南方几个省区,浇铸在外地人打工云集的由广东北上的瓶颈山岭上,京珠高速公路堵车,京广线卡壳,多个机场关闭,欲回家过年的人出行不了。京广线、京珠路拥堵着几百公里的车,着急回家过年的人被堵在路途。一趟趟列车晚点,三四十个小时,七八十个小时。列车不能发,只有退票。广州火车站拥堵几十万人。有的人好不容易从票贩子手上买到一张相当于票价三倍价钱的火车票,火车不能开,只有以原价退票。再想办法,买到一张汽车票。汽车停开,又退票。挤抢着想办法再买。雪岭之南的广州,有多少买票退票的轶闻故事被拥挤的人潮踩踏在脚下窒息!从一条曾经辉煌的最高指示悟道: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这就是反动派的逻辑;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再斗争,直至胜利,这就是人民的逻辑。而今出门在外的农民工回家过年的逻辑是:买票,退票,再买票,再退票,再买票,直至回家。
有关方面号召进城务工人员留在打工地过年,为春运大潮减轻压力,为政府分忧。不少用工单位响应上级号召,尽力想着办法,组织外地务工者吃团年饭,过团圆年,开展丰富多彩的文娱活动,挽留农民工留下过年。
有记者采访几十个从火车站退票返回工地的外地务工人员,只有很少几人愿意留下,绝大多数都要回家过年,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一个比一个理由充分。其中一位所言,让多少人潸然泪下:
我要回家过年!一定得回家过年!我在外当兵的那几年,母亲是多么的盼望我回家过年!母亲每到快过年的日子就天天盼望我回家,一听到汽车响就泪流满面。那年母亲去世,我没能回家去见母亲最后一面,只有小弟一个人为母亲送终。今年这个春节,说什么也不能让83岁的老父亲一个人孤独地过年。已经买了三次票,退了三次票,还得去买票,回家的打算决不放弃,怎么也得回家过年!
2008年春运期间的冰冻雪灾,演绎多少回家过年的动人故事!
回家过年!回家!回家!家是万里江河的发源之地,家是远航船舶避风的温情港湾。回家的路,是放飞风筝飘摇在空中的那根丝线。回家,是浩渺太空游船的回归。回家,回到温馨美妙的梦里。
过年的日子,回到家里。世上能有什么事情比回家过年开心,世上能有什么时候比这会儿更温馨!正如《常回家看看》那首歌所唱的,“……生活的烦恼跟妈妈说说/工作的事情向爸爸谈谈/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帮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呀/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
人啊人,不管多大年纪,在父母面前始终是孩子。有父母健在的家,可以回家过年,是人生的最大幸福。回到家里,老大不小的人可以对着爹娘撒娇,倾诉委屈,敞开满腹牢骚,哪怕是发一通脾气。出门在外,逢人只说三分话,不能全抛一片心。得戴上面具,处处提防着。只有回到家里,才会脱了外衣,摘掉面具,松开绑,敞露心怀,甚至是无谓地歇斯底里……
过年喽!过年啦!回家过年!回家过年!
回家啊!回家!我要回家!回家过年!